高中少年贩毒事件丨人间
那时候的我,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离开这里,熬过高三后离开家乡,永远都不再回来。
配图 | 《青少年哪吒》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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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阿南的缘分源于一个误会。
6年前,我因多次违反校规被珠海的学校劝退,即使我多次表达了不想继续读书的意愿,父母依然大费周折地将我转回老家的高中。
在送我去学校的路上,父亲对我说:“如果不是没有办法,也不想让你转学回家乡,你只管好好念书,不要在这里交朋友,家乡的人不多,多的是妖魔鬼怪。”
我一开始不理解,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。
开学时我去教导处报到,教导主任问我:“你中考成绩多少分?”我老老实实地说:“470分。”主任摇摇头:“一般我们只收500分以上的转校生,你去26班报到吧。”
主任说的500分,是对于当地中考810的总分数而言的,可珠海市中考总分是605分。因为这个误会,我被分在了年级最差的班级,坐在倒数第二排。
阿南就坐在我的后面,他学习成绩很差,上课时总是不安分,喜欢鼓捣点声音出来,偶尔扯着破嗓子唱歌,或者用手指敲着桌面和抽屉打鼓。
刚来没几天的一节课上,我感觉自己校服背后被人轻轻扯了扯,回头看见他笑着问我:“喂,你名字叫什么?”
他是用家乡话问的,见我一脸愕然,又用普通话问了一遍,然后又问我从哪里来,我说:“珠海。”
他兴奋地说:“有钱仔啊。”
我戒备地说了句“没钱”后,便扭过头不再理他。他也没有继续跟我说话,在还有一分钟下课时,弓着腰从后门一溜烟跑了出去。
课间休息时,我在洗手间碰见了他。他和七八个男生蹲在便池旁边的阶梯上,手指夹着根烟吞云吐雾,我从他身边经过,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从裤兜掏出一包软双喜,抽出一根说:“搞根蜡子哩(软双喜香烟在家乡被叫作蜡子)。”
犹豫了一下,我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烟。在吐出第一口烟雾后,我和他似乎在一瞬间拉近了距离。
从那以后,我们经常趁课间休息去洗手间抽烟,上课也凑在一起聊个不停,到了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公布以后,我们正式成了同桌。
知道阿南吸毒,是10月末的一个晚自习。那天,我看到他从书包里翻出一小包晶状颗粒,倒在一张一块钱纸币的中间,纸币对折后,又用语文书的书脊将颗粒压成白色粉末,继而一股脑把粉末吸进左边的鼻孔里。
我急忙扯了扯他的手臂,低声说:“你疯啦,在学校嗨K!”
他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事。”
我看见他鼻孔周围仍有残余的粉末,于是递纸巾给他,他随便擦了擦,就将纸巾揉成一团丢到地上,说:“我趴一会儿,校长经过叫我。”之后便戴上耳机趴在桌子上,音量很大。没过一会儿,他的二郎腿就跟着轻轻地抖了起来,很快又像鱼吐泡泡一样,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。
这种状况也并没有持续太久,下课铃响时他就清醒了过来,摘下耳机得意地对我说:“听嗨歌感觉走得快。”
我警觉地问他:“你吸毒多久了?”
他很惊讶地反问我:“搞K也算吸毒?”
“那什么才算?”
“至少……冰毒吧。”说完他想了一会儿,满不在乎地说:“K粉搞搞好玩而已啦,冰毒我不会碰的,搞厌了就不搞啊。”
向阿南售卖K粉的人,是体育特长班的大昌。大昌和校外不良青年关系匪浅,平时在学校里也是十分嚣张,老师对此视而不见,同学们更是敢怒不敢言。
阿南说,他和大昌是初中同学,两人也算是朋友,这才拿到的“货”。
县城有一条江,江边有一家小酒吧,一打百威80元,是学生聚会的首选之地。一次朋友聚会,恰好碰见阿南在旁边桌和他的朋友们喝酒,阿南就让我过去他那张桌聊聊。
过去后我才看见,大昌就坐在沙发中间,笑看着我——后来,每当我想起他的笑容,总会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。
坐下后,大昌拿了杯啤酒给我,说敬我一杯,然后轻轻地碰了碰杯,意思是把啤酒一口喝了。我不好拒绝,心想一杯啤酒也不算什么。可当我将啤酒一口喝完时,才感觉有点不对劲——这杯啤酒苦得不太寻常,有点像发烧时吃的退热散。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,喉咙就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往外泛苦水。我忽然想起以前阿南向我描述过的吸食K粉的感觉,这才意识到这杯酒被下了东西。
我苦着脸问大昌:“放了多少?”
大昌伸出手,将大拇指抵在小拇指的指头上,依旧笑着说:“没多少,就这么点。”
我既生气又害怕,刚想站起身离开,小酒吧里的音乐骤然变了,原本是舒缓的情歌,突然变成了激烈的舞曲,音乐的鼓点让我头疼欲裂。等我意识恢复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等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后,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,恍惚中看见大昌仍然若无其事地和朋友喝酒,阿南则坐在我旁边,紧紧抓着我的手臂。
我推开他,撑着沙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胃里泛起阵阵恶心。往洗手间方向走没两步,阿南又过来扶住了我,这次我没有推开他,任由他一路扶我到洗手间。
在隔间里,我对着马桶干呕,干干的呕吐物像石头一般割伤我的喉咙,嗓子火辣辣地疼,眼泪跟着流个不停。
“你搞爆了。”阿南抽着烟,略带着惭愧地说,“我不知道大昌给你的酒放K了。”我没搭理他。
好不容易把胃里折腾干净后,我才清醒了一些,但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,我推开堵在门口的阿南,下楼打了辆三轮摩托车,独自回了宿舍。
昏睡了一夜,脑袋仍然不停地阵痛,像发了高烧一样。那一天,我的脑海中只有父亲这些年多次对我的警告:“人都会犯错,没关系,但你要是吸毒,就自己滚出去,一辈子别回来。”
我是绝不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的。
第二天上课时,阿南和我说了几句话,我一次都没有理他,后来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。虽然不是阿南往我酒里放的K粉,但我依然无法原谅他。
几天后的晚自习课间休息,我在洗手间撞见了大昌。他正在将K粉放在墙壁上碾压,发出刺耳的嘎嘎声,转头看见我进来了,问我有没有两张一块钱。
虽然知道他要干嘛,但我没有招惹他的勇气,只好乖乖掏出两张一块钱纸币交到他手上。他一口气吸了一大半,仰起头心满意足地吸了两声响鼻后,斜眼看我,将K粉递到我面前说:“搞点?不收你钱。”
虽然在酒吧的那次经历很痛苦,可当我看着纸币上那短短一行的白色粉末,竟犹豫了。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大昌,可这一瞬间的犹豫,却让我感到无比羞耻。
这时候,阿南刚好进来了,他似乎正在和洗手间外面的人嬉闹,进来后直接撞到大昌的手臂,将剩余的K粉全部撞落在地上。
阿南转身看了一眼,没事似的往里走,大昌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出来:“想死咧?”
“干什么?”阿南脸色也不太好看。
大昌问阿南是不是故意的,阿南很无所谓地说:“故意的又怎样?”
大昌抬手就给了阿南一个耳光,阿南也不甘示弱,冲过去和大昌扭打起来,我急忙过去拦架,趁机对大昌下了几个黑脚。
眼看自己讨不到便宜,大昌干脆不打了,指着阿南的鼻子骂:“迟早融了你。”便转身离开了。
我和阿南的芥蒂算是放下了。
回到教室的座位上,我问阿南接下来该怎么办,阿南显然也害怕了。
阿南了解大昌,更了解大昌那个混社会的父亲。对于这对父子而言,砍个把人简直是家常便饭。大昌的父亲曾在2005年砍下了仇家的一只胳膊,本来被判6年9个月,因为在法庭上公开威胁法官说“老子出狱第一个砍死你”,最终被改判成8年。
而大昌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。当然,也很有可能是吸毒对他们的大脑造成了损害,才会导致他们的行为如此冲动、不计后果,因为后来的阿南看上去也差不多。
阿南很快想到了应付大昌的办法,他决定“栽赃”大昌。
前几天在宿舍发生了一次对峙,一方是管理宿舍的教官,另一方是大昌。当时大昌和他的跟班围住门卫室,对里面的教官破口大骂。三个教官拎着铁管出来,只等着大昌动手。
大昌虽然冲动,但也没那么傻,他料定了教官不敢主动动手。于是,自己也只是站在门口骂了一会儿,撂下一句:“以后别来103宿舍找事。”就领着十多个体育班的男生转身走了。
阿南有个朋友和大昌同宿舍,平时常被大昌欺负,他告诉阿南,大昌宿舍的钥匙经常放在厕所的小窗上,从门外踮起脚就能够着。于是阿南便偷偷拿了一包K粉,直接塞进了大昌的被窝里,然后上报给了教官。他确信教官不会替大昌隐瞒,会如实上报给学校。
虽然宿舍楼道有监控,但是大昌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,因为他随身的腰包里装有更多的K粉,如果被学校发现了,就不是退学可以解决的了。
事实上,只要任何一方调了监控,便知阿南才是始作俑者,可阿南偏偏算准了,不论是教官还是大昌,都不会要求调监控。
学校早就想将大昌赶出校园,但考虑到学校的声誉,最终也没有报警,只是内部消化了——让大昌主动休了学。
大昌休学后近一个月,阿南都没有迈出校门一步,最后确定大昌并没有怀疑到他身上,才放下心来。
我们这个班是全年级最差的班级,光是吸食K粉的学生就有6个人。
大昌走了,班里的几个人开始问阿南买货,渐渐的,其他班的同学也来了,他们都说阿南的货纯度高且价格实惠。有一次我看见阿南直接从书包里拿出一块粉砖,他说,这是他一个在沿海城市混社会的堂哥从广西给他带来的。
东西拿出来的时候,我着实被吓得不轻。
而阿南的性情渐渐变得越发难以捉摸了,他竟然在语文课堂上,众目睽睽之下,用K粉杀死了一只麻雀。
那只麻雀是阿南在前一节体育课时捉到的,他用校服上扯出的线头绑住了麻雀的一只脚,线的另一头拴在自己的小拇指上。
小麻雀先是在课桌上蹦蹦跳跳,阿南时不时逗逗它,也不知他怎么想的,没多久,竟然取出一点点K粉,直接放进了麻雀口中。小麻雀先是变得亢奋起来,不停地扑簌着翅膀,然后摇晃着走了几步,直挺挺倒下了。
麻雀被毒死以后,阿南还笑出了声,可笑了没两下,脸上的表情又似乎一下变得难过起来。下课铃一响,就跑出去操场将麻雀埋了。
从阿南杀死麻雀那天以后,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怪异起来,我逐渐和他疏远了。
有一天我从饭堂吃完晚饭出来,看见阿南蹲在宿舍门口的一棵树下,不知道在盯着什么一直看,等我回宿舍洗完澡,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去上晚自习时,看到他竟然还蹲在原地一动不动。我喊了他一声,他过了很久才转过头来,冷漠地看我一眼,然后继续盯着原地。
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不过只是一群蚂蚁在搬面包屑而已,我觉得他不可理喻,便不再管他。
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那时候的阿南已经开始吸食冰毒了。
吸食冰毒的场所,就在学校宿舍楼的教官室,这是阿南后来告诉我的。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打通了教官的关系,我并不清楚。
平日里,他依旧时常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各种新型毒品。那一年,新型毒品“奶茶”在市面泛滥,“优乐美”包装的毒品色香味都与奶茶相似,让人难以分辨。
阿南开始不停地翘课,流连于酒吧、KTV,渐渐的连学校都不来了,偶尔来一次,也只是为了向其他同学兜售毒品。
那时候的阿南,比起大昌来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在他的怂恿下,更多的同学沾上毒瘾,自然而然地开始问他购买毒品。听同学说,阿南不来学校的时候,还会让隔壁二中的初中生去夜场兜售K粉,并按照销量给他们提成。
我经常在路上见到阿南,他骑在摩托车上,右脚站在地上,旁边围着看上去年纪不大、但都穿着窄脚裤花衬衫的男孩们,那些男孩在领到“经费”和几十克K粉后,逐一躬身离开。有时阿南见到我,会朝我招手,笑着喊道:“过来抽支蜡子哩!”而我就指一指学校的方向,摇摇头离去。
到了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,阿南已经开起了一辆套牌的二手捷达,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。每次他在街上见到我的时候,依旧会在我旁边停下来,摇下车窗打招呼,我虽然心中有些厌恶,但也还是会停下来脚步和他寒暄几句。
他的贩毒生意越做越大,但每次见面,却总是提醒我:“你千万不要吸毒。”
我不明白阿南为什么要再三叮嘱我不要吸毒,因此,每次应承下来后都会猜测:或许,阿南是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,不愿意害我;又或许,阿南只想为自己的堕落找一个看似积极的支撑点,毕竟他的转变,是由大昌意图让我——这个新来的转校生沾染毒品开始的。
无论如何,阿南对我而言,已经越来越陌生了。虽然他从没有害过我,但我总认为他对我有所图谋,我知道,他从来都不值得信任。
他生日当天,包下县城最豪华的KTV里最大的包厢,特意打电话给我,邀我一起给他庆祝生日,我没有拒绝。
等我到了KTV,阿南和他的朋友们已经开始喝酒唱歌了,房间里大概十来个男生,有些是高中同学,看着都面熟;有些则是校外青年,我基本都没有见过。
除了男生以外,包厢里还有八个女生,我看一眼便猜出了她们的身份——女生中有两个我是认识的,是二中的初中生,我们在学校社团活动的时候见过。
我坐在沙发上没一会儿,阿南就坐过来搂住我的肩膀,我敬了他一杯酒后,他俯在我耳边,用手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初中女生,低声问我:“看上哪个?今晚让你带走。”
“啊?”我吓了一跳,开玩笑说,“我想带走也要别人肯跟我走才行啊。”
我还没说完,阿南便拍了拍我的后背,一副“包在我身上”的表情,然后把手伸进口袋里,摊开掌心给我看那几包K粉。
瞬间我就明白了——阿南是打算将K粉放进酒里,放倒那些女初中生,就像大昌当年对我做过的一样。
我忽然感到无比愤怒。
我不敢说什么,那群社会青年已经喝得半醉,我不敢得罪他们——心中那点可怜的正义感,和珍贵的生命比起来,也是无足轻重。我也没有和他们一起唱歌聊天,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想了很久,趁阿南不注意,悄悄坐在我认识的那两个初中女生旁边。
我告诉了她们阿南即将要对她们做的事,并轻声嘱咐,让她们千万别说话,只管跟着我走。两个女孩没有犹豫,紧跟在我的身后。
我们正要出房门的时候,被阿南拦住了:“走了?”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看我,只是盯着那两个女生。
我说:“对,不早了。”然后指着那两个女生说:“她们是我女朋友的表妹,我女朋友让我看着她们。”
“你有女朋友?”阿南又问。
这是我临时编造的谎言,在看到我点头后,阿南让了让,我顺利带着两个女生离开了,至于留在包厢里的其他六个女生,我无能为力。
我大概算不上是一个高尚的人,如果不是因为认识那两个女生,我或许会独自离开。那时候的我,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——离开这里,熬过高三后离开家乡,永远都不再回来。
从KTV出来之后,我与阿南彻底分道扬镳,也没再见过了。后来的事,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。
在我离开学校回珠海前,阿南先一步去了广州。听说,当时他参与了家乡稀土矿的争夺,与一帮从东北来的涉黑团伙发生了冲突,和那些真正的黑社会相比,阿南就像一个只会小打小闹的孩子。在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后,他匆匆逃走了。
那群东北人找不到阿南,就在他家楼下设灵堂、摆花圈,阿南的母亲躲在家里不敢出门,紧张到脑溢血。幸好被阿南的妹妹发现,送往县医院抢救,才得以捡回一条命来。
阿南偷偷溜回了家乡,在县医院看望了他的母亲。在此之后,阿南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,等再回到家乡时,听说戒了毒。
2017年初,阿南结了婚,新娘是在广州结识的,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,和阿南恋爱后,离职一起创办了一家公司。婚后,阿南就回到了县城,趁着高速公路建成、房地产行业在县城兴起时,做起了房地产中介的生意,如今拥有好几家分店,几乎垄断了整个县城的房产交易。
大概到了如今,已没有人会再提起阿南那段不堪的往事了。对于他和他身边的朋友来说,除了生意上的利益,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。
编辑 | 沈燕妮
廖 家 乐
编剧、非虚构写作者。一个因为
担心影响升学率而被劝退的差
生,平凡人中的小角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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